2011年,马克·安德森(Marc Andreessen)在《华尔街日报》发表题为《为何软件正在吞噬世界》(*Why Software Is Eating the World*)的宣言,预言了软件将重塑几乎所有传统行业——从零售、金融到医疗和教育。这一论断精准预示了移动互联网、云计算与SaaS(软件即服务)的崛起,成为过去十余年的科技主旋律。
十四年后的今天,a16z(Andreessen Horowitz)前合伙人本尼迪克特·埃文斯(Benedict Evans)作为全球最具洞察力的科技分析师之一,对“软件吞噬世界”这一命题进行了深刻而辩证的再诠释。他并未简单否定安德森的观点,而是将其置于更宏大的技术演进框架中,指出我们正从“软件吞噬世界”的阶段,迈向一个更为根本性的范式转移:计算平台本身的重构与智能的内生化。
以下是基于埃文斯近年来演讲、文章与分析报告的综合解读,展现他对这一趋势演变的五大核心观点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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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从“软件驱动变革”到“计算无处不在”:平台的隐形化
埃文斯指出,安德森时代的“软件吞噬世界”本质上是企业通过构建独立软件系统来替代传统流程——例如Uber用App取代出租车调度,Netflix用流媒体平台颠覆影视发行。但今天的变革已进入下一阶段:软件不再是一个个独立的应用,而是基础设施本身。
- 智能手机已成为通用计算设备,App只是其表层交互;
- 云计算让企业无需自建IT系统,软件部署成本趋近于零;
- 更重要的是,随着AI模型嵌入操作系统、浏览器乃至硬件,用户甚至不再“使用软件”,而是与智能体(Agents)对话。
这意味着,“软件吞噬世界”已完成初步使命,如今我们正进入“计算消失于环境之中”的时代——正如电力不再被感知,却驱动一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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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、AI不是下一个软件,而是新一层“现实操作系统”
埃文斯反复强调一个关键区分:AI不是另一个SaaS工具,也不是“更好的推荐算法”。它是一种全新的计算范式,其意义堪比图形界面或互联网协议的诞生。
- 传统软件是“规则驱动”:程序员写代码,定义输入与输出;
- AI则是“能力驱动”:模型通过训练获得泛化能力,可处理从未见过的任务;
- 过去十年,软件公司通过API连接数据与功能;未来十年,公司将通过提示工程、微调与代理协作构建智能工作流。
他比喻道:“如果说20世纪的创新是‘如何把事情自动化’,那么21世纪的挑战是‘哪些事情我们从前认为不能自动化,现在突然可以了?” 例如法律文书起草、初级编程、客户支持等知识型工作,正被大模型重新定义边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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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、终端形态的终结与重生:手机之后是什么?
埃文斯长期关注终端设备的演化。他认为,iPhone代表了“最后一个通用终端”——集通信、摄影、导航、娱乐于一体。但未来可能不再有“主导性设备”,而是多模态交互的融合生态:
- AR眼镜提供视觉叠加,耳机实现听觉智能,汽车成为移动计算节点;
- 用户不再“打开App”,而是由AI代理根据情境主动推送服务;
- 操作系统的竞争从iOS vs Android,转向谁掌握AI代理的调度权与信任机制。
这暗示着,软件的“吞噬”已从行业层面深入到人类认知与行为模式的重构。当AI能预测你下一步想做什么,软件就不再是工具,而成了“第二大脑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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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、组织结构的瓦解与重建:软件不再只是赋能企业,而是重塑企业本身
安德森当年聚焦的是科技公司如何颠覆传统行业。埃文斯则进一步追问:当AI使得小团队也能完成过去需要百人公司的任务时,企业的规模与存在形式是否还有必要?
- 他观察到“一人公司+AI助手”正在成为现实:独立开发者可用GPT生成代码、Midjourney设计界面、Notion管理项目;
- 传统科层制组织因信息传递缓慢而低效,而AI可实现实时数据分析与决策建议,推动组织扁平化;
- 更深远的影响在于:工作的定义本身正在改变。许多岗位将不是被“取代”,而是被“拆解”——如医生的工作被分解为诊断、沟通、记录,其中部分由AI承担。
因此,埃文斯认为,真正的“吞噬”不是软件吃掉行业,而是智能系统正在重写经济组织的基本单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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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、监管、地缘与伦理:技术乐观主义的新边界
与安德森鲜明的技术乐观主义不同,埃文斯的视角更具现实复杂性。他提醒人们注意:
- AI的地缘政治化:中美在芯片、模型、数据上的竞争,已使技术发展受制于国家安全考量;
- 监管滞后性:当前法律体系仍基于“人类责任主体”,难以应对AI生成内容的责任归属;
- 注意力经济的终结? 当AI代理替你筛选信息,平台的流量逻辑可能崩塌,广告模式或将重构。
但他并未走向悲观。相反,他认为这些挑战恰恰说明:我们正处于一个“制度创新落后于技术创新”的典型过渡期,正如20世纪初面对汽车、广播时的社会调适。真正的考验,是如何构建与智能文明相匹配的治理框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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结语:从“软件吞噬世界”到“智能重塑文明”
如果说安德森的宣言是对数字转型的起点预告,那么埃文斯的思考则是对智能时代本质的哲学追问。他揭示了一个更深层的趋势:
> 我们不再是在“用软件改造世界”,而是正在将世界本身变成一个可计算、可推理、可生成的系统。
在这个新范式下,问题不再是“哪个行业会被软件颠覆”,而是:
- 哪些人类活动仍需“人为干预”?
- 什么是“智能”的边界?
- 我们希望被“吞噬”成什么模样?
十四年过去,软件不仅吞噬了世界,更开始消化、重组并重新生成世界本身。而本尼迪克特·埃文斯的角色,正是为我们在这场静默的巨变中,点亮一盏冷静而深邃的思想灯塔。